山高皇帝远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

在西江岸边这镇子上，镇委会就是顶顶重要的党政军联合领导机构，可以说把握着全镇人的政治、经济命脉和生“息”予夺的大权。你想想，从企业生产到结婚登记，从新生儿入户到开档摆摊，哪一件不经过镇委会？

自从有生以来，在“煮晏佬”张阿闰的眼中，镇委会就等于旧时的官衙门；门口挂的那个牌牌，就等于“肃静”、“回避”；里面端坐的镇长，就等于父母官。所以，他平时不敢到这儿来。今天，他有天大的一件事儿要见镇长，非得进去一趟了，也是揣着一颗惶惶惑惑的心进去的。

事儿真是太重要了！张阿闰的四个儿子都已长大，大的擦近三十，小的也二十出头，一个个等着娶老婆，要分居，原来的那间“白鸽笼”不够住了。这就很有力地说明：他得另盖一间屋子，至少也得扩大一倍。要盖房，就得有屋地；要屋地，就得镇委会划一块。虽然老是听别人说“土地是国家的”，可是，在这个镇子上，还不是镇长说了算？他说给谁就给谁。

事情就是这样清楚。

张阿闰走进镇……且慢，我们还得说明一下，“煮晏佬”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在这个小镇上，有的住家门口挂一个“代客煮晏”的牌子，相当于酒店“杏帘招客饮”的作用。趁墟入镇的人们，肚子饿了，又不想到酒家饭店去破费太多，就可以走进这样的“煮晏铺”，拿出自带的米、菜，借个锅、灶煮起来，或者干脆付点人工钱请住家给做，同样饭热菜香，落得经济便宜。四村八乡的人们每到镇上来，多半就是进这样的住家“消晏”——吃午餐的。张阿闰长年就靠收取“代客煮晏”的小费维持生计，故名“煮晏佬”。

张阿闰走进镇委……且慢！我们还得补充几句，为了盖房，张阿闰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起早摸黑，苦熬苦攒了多少年。现在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正因为事情十分隆重，他半点不敢马虎。为了写好一张“呈纸”，他嫌念过初中的大儿子、念过高中的小儿子都还不够文墨，而特地买了两条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一瓶好酒，请镇上的一个有名望的老师来写，“呈纸”是这样写的——

报告

敬重的镇委会：

本人张阿闰户，因为人口多，房屋挤窄不够住。儿子要结婚，没有房子。特要求划分地皮一块，起建房屋。鉴于本人煮晏生计所需，望划给菜市旁边周四的旧屋地为盼。敦上，至望！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河面街居民张阿闰

年月日

报告上用了“敬重”、“崇高”、“革命”这样庄严的字眼，是他本人的意思，那个老师连想也不用想就写了出来，使张阿闰一阵感动一阵惊叹。他小心翼翼地拿到了这张纸，瞄准一个机会，请镇长到自己的铺面里头，炒了一碗足足放了二两瘦肉、四羹花生油的米粉，请镇长吃饱了，才连同一个厚厚的“利是”一起，悄悄地、郑重地把报告递到了镇长的手心……这都是几天前的事了。一眨眼几天过去，事情却还没个回音，张阿闰着急起来了，想想没有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这儿来。

他走进了镇委会。不，确切地说，走进了他心目中的“官衙门”。我们可以乘这个时机，好好地认识一下主人公——张阿闰五十八岁，剃着一个光头，又瘦又黑的脸上纵横着苦瓜皮样儿的皱纹，两只眼睛放出慈祥而平和的光芒。背有点驼，上身穿着一件新换的黑粗布唐装衫，衣袖上分明有闪光的大块油渍。下身是一条又宽又大的灰色裤子，穿着一双鞋头鞋帮均有补丁的解放鞋。从这一位仁兄的身上，我们不难看到，我们炎黄子孙、羲农后代所具有的那种平凡、朴实、勤俭的特点。不过，他作为张阿闰，自然有他不同常人之处。这，只要看他脚步有些迟缓、但并不迟钝，目光有点迟疑、但转动灵活，就可以看出：他并不乐于出入这种官地，不乏精明、世故而又带有小经纪人特有的狡黠……

“当！”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他的心猛地一震，好像听到了敲惊堂木。镇长坐在桌子前，正拿着一支香烟在镀银盒子上敲了两下，眼光不离一份什么红头文件。张阿闰疾趋上前，赶忙掏出火柴——他是个煮晏的，兜里自然常备火柴——擦着火，给镇长点烟。然后陪着小心问：“镇长，我的报告……”

镇长吐了两口烟，才看看张阿闰，说：“八叔，本来，你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好办。可是，你不是说要的是菜市旁边周四的那块旧屋地吗？”

张阿闰心头一紧。是的，那天请镇长吃炒粉还送了一个大红包，他请求划那块屋地给他。他看中了那块地方。当时镇长是答应“研究研究，尽量满足你的要求”的。现在，是不是变卦了？他有点口吃地说：“镇长，你……知道，我的……煮晏铺，最好是能……”

“我知道。可那块地已经划给陈正黎了。”

“陈正黎？”张阿闰的脸一下变了色，“我可是先报告……”

“哪里，是他先打的报告。这不，这压在我的玻璃板下都一个多礼拜了，瞧瞧，瞧瞧。我事情多嘛……”

“你，答应过我……”

“嘿，你这个人，也真是。事情嘛，总有个先来后到。镇上的事情那么多，工作头绪那么繁杂，没有日理万机，也日理百机的，我忙啊！”镇长抬眼看着墙上一面面的锦旗、奖状，脸上是一丝笑意。

看到镇长一本正经的扁平脸，张阿润心头发冷。他还想哀求，掏出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镇长却严肃地摆了摆手，拿出两元钱，递到他手上，说道：“这是那天吃炒粉的钱。八叔，如今可不兴这一套啊！再说，人家已经动工，总不能叫他拆吧？”

张阿闰觉得绝望了。他的手有点发抖，心里一阵疑惑：不兴这一套？那个大“利是”咋就不说了呢？当那是冥钱？你个吃肉不吐骨头的贪官，立牌坊的婊子！他眼光发怔地看着镇长。

忽然，镇长表露出一种真切的关心：“不过，你可以自己去找找陈正黎，也许他可以通融通融。”

张阿闰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不，不！”

“那……你看吧，是要回报告，还是另划个地皮？”镇长淡淡地说了这两句，就低头去看他的红头文件了。

报告自然不能要回，房子总还得盖呀！张阿闰没精打采地从镇委会出来，一想到陈正黎已经动工，马上急慌慌地撒开脚步。跑到菜市一看，他吃惊得张大了口。昨天还是空空的屋地，现在已经垒起几堆大石头，砌起两尺多高的墙。几个泥水匠正在手脚麻利地敲石、吊线、砌墙。陈正黎全家出动，满头大汗地在搬石。旁边架着一个大铁镬，他家的丫头在烧火做饭。真是一派兴工动土热气腾腾的景象。

“这属兔的，真他妈的快当！”张阿闰咽了一口唾沫。这块上好的屋地，他不知相看过多少次，到底还是让人夺走了。

相信聪明的读者还记得，我们前面说过张阿闰是个“煮晏佬”。你如果了解小镇人的生活，就会非常地明白：煮晏铺的收入与煮晏铺的地点坐落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浅显地说，必须有个好铺位。张阿闰之所以看重那块屋地，就是因为在它旁边就是热闹的菜市场，赶集入市的乡下人要煮晏，一般都是到就近的地方。所以那块屋地极其理想。

他过去的煮晏铺位却不佳——太偏僻。靠近码头的转角处，多少生意都溜了。幸亏张阿闰待人热诚老实，什么人进他家煮晏，他都刷净锅头，劈好柴花，洗净碗筷恭候，绝不会偷揩人家的油水。记得有一次他老婆帮一伙卖柴人做饭吃，淘米时淘出有多半斤在水里，偷笑着告诉他“捞了一个人头的晚饭”，他气得打了妻子一个耳光，说：“我们做这个生意，就靠的‘真诚’二字，你半斤米就给我卖光了！”

事后，他拿出家里的大半斤干米，赔给了人家，还道了几十个歉。张阿闰就靠的老实，赢得了乡下人的信赖，进过他家煮过晏的人，以后绝不会再进第二家。“张记煮晏铺”倒也不算冷清，把全家人都养大了。可是，要是有个更好的铺位，生意将会兴隆多少啊！

现在，好铺位却让人要去了！“要不要去和他通融通融呢？”这个念头才一闪，他就吃惊得冷汗也冒出来：“不，不！”

那个正在光着膀子搬石的中年汉子，就是陈正黎，张阿闰和他可没少打交道。他原是粮所的一个干部，听说最近不吃皇粮了，说是“下海”做什么房地生意开公司。他四十岁刚出头，长得肥头大耳，肚囊厚实，在镇子上是个有名人物。别看他见人先带三分笑，肚子里却净是算计人的主意。镇上人嘴爽，叫他“计祖”，他算计过的事情，别人就不用再费脑汁。有人夸张地说：“他要做的事，你死也死得眼闭。”张阿闰就让他暗算过。

前几年，张家生活困难，养的几头猪喂不起黑市糠，张阿闰愁瘦了。这时陈正黎找到阿闰，提议合伙养猪，他负责找牌价糠，阿闰负责喂，猪上市时对半分。阿闰明知吃亏，但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你想，他在粮所工作，还怕找不到糠么？粮所的大米厂，每天出糠不知几千几万呢！他半分力不出，年终却一堆钱入了袋。后来，粮所处理把国家的糠私运回家的职工，陈正黎一点事儿没有，浑身清白——谁都知道他家里连一只鸡也不养，要糠做什么？张阿闰忍痛把一半卖猪款付给他时，心里在骂：“不劳而获的老狐狸！”

陈正黎就是这样一个人。奇怪的是，他在任何清查运动中都能安然而过，还多次获评为“先进党员”、“优秀干部”、“劳动模范”，镇长还号召过大家向他学习。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更无法知道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他家前不久翻新扩建了楼房，四大间夹一厅，青砖到顶，壮观堂皇。可是，他家只有五口人，为什么还要再建一间房子呢？难道他这就是做房产生意？

张阿闰想不透这个谜。他十分惋惜迟交了几天报告，好肉让这家伙叼走了。他再抬头时，陈正黎直起腰来擦汗，眼光射向这边来。张阿闰像看到了豹子眼，急急走开了。

回到家里，他心里像堵满了糙糠。屋子实在小得可怜，一排八个小灶占了小半间，劈好的柴又堆满了小半间，一直抵到阁楼下。全家六口人有五个塞在小阁楼上，老汉他自己就在楼梯口睡，白天还得把床板拆除，以供走动。他坐在小板凳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盖房已经想了足足三十年了。老两口结婚时承继的这间小屋的祖业，到如今儿子又得结婚了，连一寸也未能扩大。是老汉没本事吗？不，他一世勤谨，精明持家，邻里都有口皆碑的。每天，天未亮他就起床了，然后一一叫醒老伴和儿子们。一家人除了小儿子做煮吃外，其余的分几路出去捡粪。转了一圈镇子附近，各家的门才咿呀打开。匆匆吃点早粥，然后各忙各的去。晚饭后也是去捡粪拾垃圾，不到小半夜不回家。每天捡回的粪，连同烧过的垃圾，搅和在一起，每到墟日就卖给乡下人。一年四季都是这样辛勤过来，只有三个节加菜：清明、中秋、春节。衣服不轻易添置，鞋子是从垃圾堆里捡回的破烂。这样精打细算，就是想盖间新房。屋子不体面些，儿子去哪里娶老婆呢？

三十年省吃俭用，攒好了一大笔钱，就等今天啊！可是，谁料到，万事俱备，东风不吹它吹西风！如今拿不到屋地——准确地说，没有合适的屋地——房子还是盖不成啊！

张阿闰正在长吁短叹，大儿子继生回来了。继生也没有好脸色，原来他们鱼苗场的鱼花塘里发现有鲶鱼，把鱼花吃掉了好些，生产受了损失。“我非把那鲶鱼抓住不可！”继生粗声粗气地说。他看到父亲在叹气，问明了原因，就说：“爸，何必苦恼，随便要块屋地就盖了呗！”

“随便？你懂得什么！要是在菜市边盖，我们家的收入可以多好几倍呢，你结婚的费用就全有了！”

苦闷了两天。张阿闰忽然听到风声，陈正黎盖房的工程停工了。他觉得奇怪，跑去看。果然，砖墙砌了一人高，冷清清的。陈正黎一个人低着头在那儿走动。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近去问：“老陈，怎么，停工待料？”

陈正黎回过头来，苦笑了笑：“盖不成啦！”

“盖不成啦？”声音吃惊。

“唉！女儿病了。很重。医生说是什么肿瘤，只怕是癌症，得送大城市医疗。”陈正黎满面苦楚，唉声叹气，“不晓得要多少万的花销。房子暂时不能盖了，只好买一间旧屋算了，反正是当仓库用的。”

张阿闰心一动，“那……这间能不能转让？”他几乎冒出这一句，咽了一口唾沫，到底没说出来。

晚上，张阿闰特地备了一大桌子酒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邀请陈正黎，交易在悄悄地进行。“好吧，看在老街坊老朋友的份上，”陈正黎将一大杯酒灌进喉咙，抹了两抹嘴，伸出手指，“这个数。”

张阿闰浑身的血直往上涌，“你怎么不去抢银行！”他真想赏他个耳光，骂他个狗血喷头。可好容易才住了心头火，忿忿地说：“敲竹杠，也得看看是谁呀！”

陈正黎一点儿不生气，长叹一声，站起要走，“你是不懂行情呀。不是紧着用钱，你随便再给这个数……”又伸手指。

“就，就没少？”张阿闰声音颤抖。

陈正黎摇摇头，压低嗓门说：“现在光是屋地，每个平方就这个数！”

张阿闰惊得几乎跳起身来，喊道：“哎哟！这是国家的地！……”

“收声，收声！”陈正黎慌忙要堵张阿闰的嘴，怪道：“你想唱到满街人知道啊？”

共 7784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文章讲的是在西江岸边的镇子上，居民张阿闰请求镇委会批地盖房子的事。镇长收了礼却出尔反尔，把地皮批给了善于算计的陈正黎。这时，大儿子继生的鱼塘又发现了鲶鱼，吃掉很多鱼花，损失不少。而陈正黎看准张阿闰想买地皮，借机抬高价格；可是房子尚未完工，菜市场要转移了，他只得重新筹划，重新研究房子。这时陈正黎又趁火打劫，与张阿闰做起交易。张阿闰为了一间旧屋，花光了三十多年的积蓄，也染了重病。偏偏这时大儿子继生的鱼花又出事了，运到县城就死光光。而此时张阿闰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让陈正黎和镇长给算计了！可怜张阿闰父子一次次举报，又一次次受到打击报复，幸好法网恢恢，让恶人陈正黎和镇长得到应有的下场，所谓大快人心。小说环环相扣，写出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不良现象，也反映了像张阿闰那样的普通人的无奈。具有很强的社会性和启发性，推荐阅读。（编辑 李子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 011505】

1 楼 文友： 201 -01-14 17:24:58 问候朋友，欣赏你的佳作！在此也祝福你写作快乐！

2 楼 文友： 201 -01-16 16:12:05 以小见大，精辟幽默。欣赏。小孩常用感冒咳嗽药青春期月经不调的治疗药物辽宁十佳牛皮癣医院